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光牙低着头匆匆穿过草坪,不让多管闲事的邻居看到自己的脸。窗子都黑着,看来里面没人。他懒得掏钥匙,直接踢开后门进去,反正家门从来不上锁。
厨房里到处都一团糟。洗碗池里扔着干巴巴没洗的碗碟。洗衣机里的脏衣服多的快要掉出来。估计那家伙又在忙什么重要的案件,连续几天都顾不上回家,只能让家务活自生自灭。
光牙用力把书包摔在餐桌上,让一堆摇摇欲坠的泡面盒子翻到在桌面上,然后就蹲在柜子前寻找医疗包。如果不好好处理一下就回家的话,沙织会担心的。去哪儿了?他记得就放在这里的……
“小子,你在这儿干什么?”有人在背后说。光牙猛地跳起来,额头碰在流理台的角上。
“喔!”他痛呼起来:“搞什么鬼!”
灯啪嗒一声亮了。一个年轻男人倚在门框上,穿着皱巴巴的旧t恤和运动短裤,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副没睡醒的头疼模样。
“你在家为什么不开灯!”光牙指责:“而且也不锁门!你忘了上次那疯子是怎么摸进来差点掐死你的?”
“我熬了两夜,才刚回来没多久。”男人声音沙哑的回答:“如果你是嫌犯,这会儿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我睡眠不足的时候一向没什么耐心。”
“那你可以继续回去睡了。”光牙摆摆手,他找到了医疗包,开始翻碘酒和药棉。
对方没有照做。“你的脸怎么了?”
“拜托把你敏锐的观察能力用到其他地方。”光牙不耐烦的回嘴:“我撞到门上了,就这样。”
“你打架了?”星矢不依不饶的抱起手臂:“跟谁?”
光牙试着给自己上药的时候碰到了嘴角的淤伤,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估计嘴唇开裂的地方明天是好不了的,看来他得在星矢这里呆上几天,才能避免被沙织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没想到那家伙还挺能打!明明是个书呆子少爷模样,没想到出拳又快又狠。难道他老爸也干过刑警不成?
星矢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开始替光牙上药。
“你打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吗?”他一边说,一边把沾了碘酒的药棉用力按在光牙的伤口上。
“嘶——”光牙本能的向后躲:“这次不是我的错!是对方先挑衅的!”
“真的?”星矢怀疑的挑起一侧眉毛,把一块OK绷摁在光牙嘴角。
“我发誓!”光牙保证,尽可能表现的无辜又天真。如果你老爸是个刑侦老手,这种努力往往会付诸东流,但总值得试一下。
星矢把第二块OK绷糊到光牙脸颊上,端详了一下,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抱起手臂。
“解释一下。”他说。
光牙吸了口气:“好吧,其实……”
“说实话。”星矢平静的补充。
“呃……”
“完全的实话。”星矢再次补充。
光牙停顿了一段时间。
“这样我就没法讲了。”最后他不高兴的说。
星矢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按揉眉心。
“听起来会是个很长的故事。”他叹了口气:“煮一壶咖啡。我先去洗个澡。”
整件事情只能用莫名其妙形容。
虽然只是国中一年级学生,但光牙在Palaestra学园已经颇有名气。如果你有一个出身名门望族,还拥有一家排名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的老妈,老爸又曾经被奉作全民英雄的话,想不出名是很困难的。大部分孩子会被这种好运气惯坏,变成一个令人生厌的纨绔子弟,每天带着一帮跟屁虫在学校里招摇过市。不过天地良心,光牙可不是那种人。他生性勤勉,谦逊低调,乐于助人……
“停下。”星矢插嘴:“省略掉自我肯定的部分。”
光牙瞪了他一眼,好歹他还记得接下来需要对方做什么,才没有回嘴。
好吧,其实是光牙周围的人不许他变成那样。学校里其实没有多少人关心他的出身。他作为一个平凡的少年长大,交到了几个真正的朋友,受到几位老师的喜爱,学分也从来不掺水。日子总得来说过得还算顺心。
直到那个叫伊甸的家伙出现。
伊甸是这学期才转进学校的,一个令人费解,沉默寡言的少年,却不知为什么颇得老师喜爱,在女生当中也迅速有了一大批拥趸者。光牙一向不喜欢伊甸。他有充分的理由,那家伙阴沉沉的,一副眼高于顶的傲慢相,不和任何人走的过于接近,开口说话时总带着非常自然却又颐指气使的声调,学习成绩好的离谱,校服的扣子总是扣到最上面一颗,唯一的消遣是放学后到音乐教室弹肖邦和柴可夫斯基——全部都让光牙觉得做作讨厌的要命。
“都是你想做又做不到的。”星矢再度打断他。
光牙被噎住了片刻。
“你也做不到。”他反击道。
“对。”星矢耸耸肩:“但我可不是名门望族的继承人。我妈也没给我请过家庭教师。”
“你到底还要不要听我讲了?!”光牙发飙。
“把废话全去掉,直接跳到重点,否则我就回去睡觉。”星矢啜了一口咖啡,平静的指出:“你和伊甸整整半年都相安无事,为什么今天下午会打一架呢?那孩子听起来不像你这么中二病。”
“呃……”
起因是这样的。
光牙是柔道社成员,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参加训练。Palaestra柔道社曾经有不止一位选手获得全国少年组冠军,但光牙被老爸摔打了这么多年,基本已经跻身专业选手行列,所以一入社就备受瞩目。教练甚至已经决定让光牙代表学园参加今年的全国大赛。他将成为建校以来最年轻的参赛选手。
“所以呢,伊甸抢了你的参赛名额吗?”
有一个懂里德审讯法的老爸太讨厌了。
“没有,檄老师只是说他也可以参赛。”
“然后你就出于嫉妒找他的茬了?”
“你在诱供吗?”光牙双手拍桌站起来:“这种供词是无效的!”
“坐下。”星矢说:“否则我就不去学校见你老师。”
光牙僵住。“啥~~~~~?”他嘶嘶的说:“你为什么……”
星矢双手端着咖啡杯,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从杯口向上看着他,露出一点儿被逗乐了的神情:“你在学校跟人打了一架,然后跑来这里绕着圈子说废话,被嘲笑了也不敢回嘴,肯定是有求于你老爸我。”他喝掉了剩下的咖啡,向后伸了个懒腰:“除了被请家长这种破事儿,我想不出还有其他原因。”
光牙挫败的抓着头发:“不是老师,你明天得去学校见伊甸的老爸。”他想了想,低声下气的加上一句:“别告诉妈妈行吗?”
“只要你跟我说实话。”星矢说:“等等,让我先订个披萨。”他拿起电话,开始翻号码簿。
“还是大号金枪鱼披萨?”
光牙自暴自弃的把下巴搁在脏兮兮的餐桌上:“对,双份奶酪,不要青椒。”
这里只是一栋大房子,而不像一个家。
家应该是温暖的,飘着食物的香味,充满欢乐和琐碎的日常对话。这栋大房子却永远是空寂的。昏暗的大厅。水晶吊灯折射着细碎的光辉。微风掠过,吊坠就会互相碰撞,如同看不见的影子在喁喁细语。
佣人为他打开门,弯腰行礼向他问好。没有人发问,没有人抬起头看他的脸。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他自己的孤单身影。父亲携母亲应邀出席慈善酒会去了,大概午夜之前不会回来。伊甸想了想,决定找点冰块先简单处理一下,然后等着伤口自行痊愈就好了。没有人会告诉父亲。母亲则根本就不会发现他的脸有任何变化,就算注意到,也只会让家庭医生来处理,就像他小时候每次长病时一样。
穿过走廊时,他被钢琴室里的琴声吸引住。
安静的音符自琴键流淌出来,不怎么复杂,但却格外动人,如同水滴在空气中慢慢扩散。音乐里有重重心事无人知晓,甚至连演奏者本身也不想深究。这不是她平常练习的那些曲子,巴赫,圣桑或者斯特拉文斯基。伊甸想了很久,忽然想起这是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法国电影中的曲子,La Valse D’Amelie,一个色彩绚烂的浪漫故事,结局大好,人人心满意足。母亲从不喜欢这类影片。姐姐大概是知道家里没人才会弹奏的。
伊甸知道索尼娅不喜欢有人旁听,但是琴声勾起他往日的回忆,让他不愿离开。
一些模糊的,遥远的回忆。法桐树叶间落下的斑驳阳光。泥土芬芳的院子。小小的三轮车。欢笑。拥抱。他想不起来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也许只是他的臆想。从记事起,母亲就从来没有同他一起在院子中嬉笑玩耍过。姐姐也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或者练琴,努力想要取悦母亲,只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琴声戛然而止,伊甸错愕的发现索尼娅站在打开的门内,脸上还有一丝没有隐藏好的惊惶。
“姐姐。”他有点抱歉的小声说:“打搅你了。”
索尼娅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平日孤傲冷淡的神情,但她立刻就发现了伊甸的伤口。
“你的脸怎么了?”她的声音平静中压抑着怒气:“有人欺负你?”
“没有。”伊甸说:“只是普通的打架,而且对方伤得比我重。”
索尼娅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你从来不屑于跟人打架。那人有什么格外过分的举动吗?”
伊甸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是几句出于嫉妒心的无聊讽刺罢了,从小到大他听过无数次。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一拳打过去。那个叫光牙的家伙为什么会激怒他呢?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罢了,明明很有天赋,却不知努力,每天吊儿郎当的混日子,白白浪费掉自己的时间。伊甸从来都瞧不起这种人,又何必要发怒呢?
“下次不会了。”他说:“这不值得。”
“我去取点药。”索尼娅说:“还有冰袋。”
“不,我很好。”伊甸摇摇头:“能继续弹琴吗?我很想再听一会儿。”
他的长姐没再坚持,重新在钢琴边坐下来,肖邦的《革命》激昂的曲调便在室内回荡起来。索尼娅技巧纯熟,无懈可击,将乐曲的张力表现的淋漓尽致。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伊甸知道姐姐练习过无数次,只为了能得到父亲的一句夸奖,一个笑容。
“不,”他突然说,打断了姐姐的演奏。索尼娅停下动作,有几分惊讶的看着他。
“换首曲子好吗?”伊甸说:“换一首……别那么严肃的,你喜欢的……就好。”
索尼娅在琴键前垂下头。长长的秀发垂下来遮住她的表情。伊甸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生气。他不愿意惹她生气。
琴声再次响起。这不是伊甸熟悉的古典曲目,结构十分简单,曲调平淡中饱含痛楚与压抑,如同沉默之人的倾诉。第一乐段反复的时候他想起了曲名。
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心灵渴望快乐。
快乐。
伊甸怀疑自己是否还能体会到这种情绪。母亲会怎么说呢?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成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伊甸。成为让你父亲骄傲的儿子。坚忍不拔能让你变得强大,快乐却不能。
他忽然又想起了今天下午的事,想起那个红头发的小子,光牙。
据说他是城户财团的继承人,城户沙织的独生子。明明他们两个的处境是一样的,都不得不活在别人的期待中,按照早已设计好的步调,一步不错的朝着既定方向前行,为什么光牙可以活得那样自在?为什么他可以毫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为什么他看起来可以那样……快乐?
伊甸忽然有点明白自己会忍不住出手的原因。
也许出于嫉妒而挥拳的人正是自己也说不定。
光牙早上醒来时已经快要迟到了。他迅速洗漱完毕,套上衣服急匆匆的跑下楼,希望某人还记得自己的存在,做了两人份的早餐。
冲进厨房时,星矢正在打电话,话筒夹在他肩膀与耳朵之间,一边说话一边翻动着锅里的煎饼。
“我今天会去学校……”他对话筒那头说:“我知道。我会跟他老师谈谈。”他看了光牙一眼:“他看起来好多了,至少不是一副被奔牛踩踏过的惨象了。”
光牙瞪大眼睛,跳过去想要拔掉电话线,但被重重的敲了手指头。星矢威胁的对他晃晃手里的铲子,另一只手一颠平底锅,让做熟的煎饼飞起来,精准的落到盘子里那摞煎饼上。
“你不用过去了,我刚好今天休假。”他继续讲电话:“对,上个案子刚结束……我很好。”
他有点心虚的冲还堆在垃圾箱里的外卖和泡面盒子比划了一下:“我有按时吃饭,真的……我挂了,光牙起来了,吃完早餐我就送他去学校。”
电话里沙织又说了几句,不外乎叮嘱星矢好好照顾自己和光牙之类的,然后才依依不舍的挂掉电话。
光牙撇撇嘴,都不知道跟儿子打个招呼,就顾着和老公叽叽歪歪。不对,是前夫!
现在的年轻人,离个婚态度一点儿都不认真。
“吃吧。”星矢把一摞烟熏火燎的煎饼推到他面前:“糖浆用完了,将就一下吧。”
“你撒谎!”光牙控诉:“你答应过不告诉沙织!”
“我只答应过‘不告诉她’。”星矢面不改色的回答:“但我没说过‘不回答她的提问’。你昨晚没回家,沙织担心你才打过来的。”
“骗子。”光牙懒得挑剔法律条款,开始埋头消灭没有糖浆的煎饼。
等他扫荡干净抬起头时,星矢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正把配枪插到腰后。
“不!”光牙断然拒绝:“你不能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去我学校。校长会认为我随便找了个高年级学生来冒充我老爸。”
星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头:“要我穿西装吗?”
“恶!”光牙吐吐舌头:“你那套就像婴儿毛毯改造的。”
“那就别废话了。”
“为什么我会有种不祥的预感?”
光牙一边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边自言自语。
“大多数家长被老师请去喝茶的小屁孩都会有这种感觉。”星矢手握方向盘淡定的回答。
“你从来都不喜欢我的学校,尽管那也是你的母校。”光牙严肃的指出:“你还千方百计的逃避学园开放日,甚至连我的入学典礼都缺席!”
他的老爸做了个鬼脸,但仍然目视前方:“我的确不怎么愿意回学校,主要是因为校长老头儿不怎么待见我。实际上,他在我的毕业手册上的留言有点不冷静。”
“比如‘该死的小混球儿,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扯出你的肠子勒死你!’?”光牙弯起食指和中指,做了个引用的手势:“我得说这比‘不冷静’要严重的多啊老爸。”
星矢有点惊讶的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有一点惊讶。
“沙织跟你说的?”
这次轮到光牙做鬼脸了。
沙织才不会说哩。她只会把那本手册珍而重之的藏在自己的床头柜里,和其他一些破烂儿锁在一起。星矢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单居然会被收藏。话说回来,那玩意儿到底有什么保存价值呢?史上最烂吗?!
“伊奥尼亚校长为什么会把这种死亡威胁写在一个学生的毕业手册上?”光牙有点好奇:“即使对你来说,这也有点太过分了。”
“我把他藏在办公室的写真集偷出来贴在告示板上了。”星矢咧嘴一笑,一边放慢速度,让提着篮子的老婆婆先过马路。
光牙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伊奥尼亚校长居然收集美女写真集?桃濑美咲还是新垣结衣?不,那个年代应该是纪香姐姐吧……”
直到他老爸挑起眉毛看向他时,光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呃,这都是苍摩硬塞进我脑子里的!我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我甚至不明白什么叫写真集!真的!”
星矢又打量了他几秒钟才把头转回去,光牙稍稍松了口气。
“是沙织的照片。”
如果没有安全带,光牙一定从座位上跳起来。
“你开玩笑!”
“是真的,连我也吓了一跳。”星矢镇定的说:“整整一大册,全是沙织从小到大的照片,下面还毕恭毕敬的写满了祝福语,就好像圣彼得记录耶稣言行一样,真特么诡异。”
“岂止诡异!简直恶心透顶!”光牙叫道:“我妈干嘛不去申请禁止令?换了我一定申请禁止令了!而你,你居然不报警!还把那些照片贴出来!”
“我干嘛要报警?”星矢莫名其妙的说:“那时候的城户大小姐是校园皇后,整天趾高气扬的。她和她的崇拜者们都令人烦的要死!我本来就是为了气死她才那么做的。”
光牙瞪了自己的老爸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泄气的摊在座椅中:“也许不该问的这么直白,但沙织她当年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呢?我实在想不明白!”
“你不是唯一为此感到奇怪的。那时她的亲卫队长邪武几乎每天都要跑来质问我一次。”星矢说:“直到有一天他的短裤不幸出现在操场旗杆顶端。你看过那张照片吗?”
“哈哈哈当然,所有人都看……”光牙笑声戛然而止:“那该不会……也是你……”
星矢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难怪校长和邪武老师总是看我不顺眼……”光牙痛苦的说:“原来是因为你!”
“父债子偿嘛。”他老爸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不过我今天带着枪呐,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光牙吼回去。
半新不旧的丰田还没停稳,光牙就从车上跳下来。星矢在车里探出头来:“时间还早,我先去办点事情,十点钟我会准时到校长室。”光牙只是挥挥手,就头也不回的直冲教学楼。
光牙没去自己的教室,而是跑到九年A班门口,焦急的向里面张望。他要找的位置上空无一人。光牙转头跑下楼。离头一节课打铃还有几分钟,走廊里只有几个怕迟到的学生急匆匆的走过。光牙在储物柜后来回徘徊,既怕被巡视的老师逮住,又怕漏掉那家伙。
终于,在最后一遍铃声结束前,那个高个子男孩不紧不慢的走进来,沉着的好像全世界都恭候他一个人似的,走向自己的储物柜。
光牙把书包甩在身后,从阴影中冲出来。对方看到他稍稍有些惊讶,迷惑的挑起眉毛。
“回答我的问题。”光牙说:“你老爸今天来不来?”
伊甸冷静的看着他。
“拜托!”光牙说:“我老爸要来参加家长会。他带着枪。学校里估计至少有半打老师想要弄死他,还不包括校长本人。这会是大灾难!除非你老爸今天来不了。告诉我你老爸来不了,行吗?”
伊甸上下打量着他,显然在评估光牙的精神状况。
“实际上,父亲已经同意出席会面。”他慢吞吞的说道。
光牙的肩膀垮下来:“这下完蛋了。”
其实伊甸也没想到父亲会亲自前来学校。毕竟他实在是太忙碌了。身为资深政治家,父亲有数不清的会议要参加,还有各种演讲,集会,晚宴和慈善活动,不可能为了儿子和同学的小小争执改变行程,拨冗参加那毫无意义的见面会。至少伊甸是这样认为的。
他在早餐时才把家长见面会的事情告诉父亲。那时管家已经托着早上收到的厚厚一沓请柬送到父亲面前。私人助理正在门外等着汇报今天的日程。所以伊甸觉得这是一个恰当的时机,好让自己的问题淹没在一大堆重要行程表里。
但是父亲却沉思了足有一分钟。
“那个光牙,是城户沙织的儿子吗?”
“是的。”伊甸谨慎的回答。
“双方的父亲都必须到场吗?”
伊甸点点头。
“好吧。”父亲回答:“我会按时出席。”
伊甸实在搞不懂父亲在想什么,不过他并不怎么害怕。
父亲从来不会责骂他,更不要说动手打他。事实上,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没有陪在伊甸身边。父亲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也许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罢了。伊甸想,既然已经有了一个,他也就不在意更多了。
伊甸告诉自己这没什么。父亲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坚毅顽强,正直无私,值得尊敬,这就够了。但他有时候也会很羡慕那些普通家庭的父子关系,爸爸会把小孩举在肩头逛游乐园,一起玩接球游戏,或者一起去野营什么的。会有争吵,当然,但是也会有拥抱和大笑。
不过从光牙的表现来看,似乎他的家庭也存在很多问题。也许他们的父子关系并不好?听起来光牙的父亲是个蛮横无理的人。这也许就是他的父母会离婚的原因?
“抱歉。”伊甸说,连自己也不知到为什么会感到歉意:“给你带来麻烦了?”
“哎?”光牙显然还沉浸在自己不幸的预感中:“你说什么?你刚刚道歉了吗?”
“我只是……”伊甸斟酌了一下:“我只是不希望你被责骂。听起来,你父亲似乎相当暴躁……”
“什么?”光牙瞪大眼睛:“不,他当然不暴躁!你想什么呢!”
伊甸停顿了一下:“但是,你似乎把他说的很可怕……”
“星矢才不可怕哩!他只是……”光牙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老爸,麻烦体质?时常惹祸上身?缺少常识?喜欢恶作剧看起又来很可口?恶~~~最后一个不算。
“我爸只是比较擅长招惹别人,但最后倒霉的却总是我。”光牙闷闷不乐的说:“大家都会把帐算到我头上。而我还得向沙织解释所有这些破事儿。”
伊甸哦了一声,看上去仍然忧心忡忡。
光牙有点不高兴:“喂!难道你老爸就完美无缺吗?我好像记得他也从来没出现在任何学校活动里!你见到他本人的次数大概还不如新闻里多吧?他载你去看巨人队比赛时也像电视里那样板着脸吗?”
伊甸感到怒火升腾,但他理智的控制住了自己。
“父亲从来不会做那种事。”他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嫉妒:“他身居要职,工作繁忙,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浪费在那些愚蠢的亲子活动里。”
“原来你老爸一点都不关心你!”光牙直截了当的说:“现在看看谁才是咱们当中最可怜的那个。”
伊甸这次没控制住自己,挥拳打了过去。
“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存在一百万种搞砸的方式。”光牙嘶嘶吸着气说。
因为不想去医务室讨冰袋,他们现在只能躲在男生盥洗室用冷水洗脸。
“鉴于你对你父亲的描述,这很可能是一种遗传特质。”伊甸放下捂着右眼的手说。
“你还想打架吗?”
“乐意奉陪。”
两个人气势汹汹的互瞪了片刻,光牙忽然呛出了一声笑。
“老天!你的黑眼圈可真够大的!”他咯咯笑着说:“跟你眼睛的颜色还挺相称。”
“而你的嘴巴肿的像血肠。”伊甸回敬。
“听上去怪不错的。”光牙笑嘻嘻的说,因为牵动到嘴角又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他认真的说:“不是故意要戳你伤口。父母也有很多种。我爸妈其实也不能算优秀父母代表。”光牙有点尴尬的比划了一下:“或者不如说他俩是我见过的最不合衬的一对儿……”
“有些看似相配的,其实可能还更糟糕。”伊甸苦涩的说:“有时候我宁可……”
他没再说下去。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我说,咱们讲和怎么样?”光牙提议:“讲和,然后一起去找校长,告诉他这事儿已经摆平,结束了。这样咱俩的老爸就不需要碰面,引发更加严重的流血事件。”
伊甸权衡了一下。这个注意听起来不坏。他其实有点担心,虽然父亲是一位剑道高手,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别的学生家长互相饱以老拳并不是特别光彩的事情,搞不好会影响父亲的政治形象。何况他现在觉得光牙也没有那么讨人嫌了。
下课铃声忽然响起。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同时抓起书包冲出男生盥洗室。
伊甸在刚刚的斗殴中稍微扭到了脚。光牙自觉地搀住他的腋下,防止他从楼梯上摔下去。伊甸想要推开他,或者让他先走一步,但最后不知为什么却没那么做。他俩就这样在下课的走廊里拉扯着跌跌撞撞的向前跑,无视其他人的瞩目礼。
两个少年相互搀扶着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时,刚好看到那辆黑色豪华车停在校长楼下,司机恭敬地打开了车门。早已等候在楼外的伊奥尼亚校长冲过去,热情的握住从车上下来的中年男人的手。
老天,伊甸的老爸可真够高大魁梧的,看起来像个战士而不是政治家。光牙敬畏的看着。而且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威严。单论体格的话,他绝对能单手放倒星矢。
“来!快点!”他催促着。
但已经太迟了。半新不旧的丰田绕过匝道,一个甩尾利索的停进豪华车旁边的车位。他那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的老爸从车里跳下来,步子轻快地向校长和足足比他高一头的男人走过去。
“哦!不!”光牙发出一声呻吟。
伊甸有点明白光牙为什么这么担心,千方百计阻止双方家长会面。他的父亲——如果那真的是他父亲的话——看起来和路德维希可绝不是同一个级别的选手,就像一只无所畏惧的走向一头狮子。伊甸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光牙,只能推着两人悄悄的,不引人注意的沿着墙边溜过去,以便听清那些人在说什么。
校长神情不善的瞪着新来者,不过星矢似乎浑然不觉。
“好久不见,校长先生。”他天真无辜的说。
伊奥尼亚校长的嘴角微微抽搐,手指也不断弯曲伸直。光牙很担心他下一秒就要去扼以前学生的脖子。
但是伊甸的父亲轻咳了一声。
“你大概是光牙的父亲?”他说,声音低沉浑厚,同时伸出手:“我是伊甸的父亲,路德维希。”他一边说,一边低头看着对方,嘴角向两侧延伸。
“你老爸准备杀人灭口了吗?”光牙紧张的掐住同伴的胳膊:“单是照个面就已经激怒他了吗?为什么他会露出鲨鱼一样可怕的表情?”
“……他在微笑。”伊甸微弱的解释。他都不记得父亲上次露出笑容是什么时候了。光牙说的没错,这个笑容是稍微有点不熟练。
不过星矢显然没有被吓到,他抬头打量了对方一眼,勇敢的握住那只大手:“你好,我是星矢。”
光牙觉得这次握手的时间有点太长了,长的让人觉得诡异。但伊甸的老爸,呃,路德维希还没有放手的意思,大概打算直接捏碎星矢的指骨。
“你老爸不是弯的吧?”他悄声凑在伊甸耳边说:“因为我很确定我老爸不是。”
伊甸瞪了他一眼,出于刚才的君子协议没有揍他。
光牙决定勇敢的上前解救老爸。
“咳!”他拖着伊甸从灌木丛后面闪出来:“嗨!诸位!”
校长和星矢同时转头看着他们。路德维希终于松开了手,但他的视线在星矢脸上又多停留了一会儿。光牙觉得现在气氛真的开始向诡异的方向转变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校长严厉的问道。
“还有你的脸怎么了?”星矢接口:“你们两个的脸。”
“解释一下,年轻人。”路德维希命令。
“呃……”光牙说。
伊甸勇敢的上前半步,迎上父亲的视线:“父亲,这是光牙,就是……”
“就是和他打架的那个。”光牙补充。
路德维希的视线依次扫过他俩的瘀伤。
“显而易见。”他说。
“这完全是个误会,我们现在和好了。”光牙保证,为了更有说服力,他用力拽了拽伊甸搭在自己肩头的胳膊,摆出一副好兄弟造型。伊甸向一旁躲了躲,但并没有推开他。
“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星矢疑惑的看着他俩。伊甸的老爸微微挑起眉毛。
光牙做了个手势,不耐烦的指着自己和伊甸:“还不明白吗?我们两个和好了,问题解决了!家长会面可以结束了,而现在你可以回家了,老爸。”
“但你们看上去刚刚又打了一轮。”星矢有点不确定的说。
“男人就是这样沟通的。”光牙抢着说:“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
“真的?”星矢怀疑的抱起双臂。
“真的!”光牙一口咬定。他掐了伊甸后腰一把,让对方疼的打了个哆嗦。
“是的,先生。”伊甸马上说,低下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完全被遗忘在一旁的伊奥尼亚校长先生清了清嗓子:“如此甚好。光牙君,伊甸君,既然二位已经尽释前嫌,那么从今日起,你们要开始进行合宿训练。”
“没问题,什么都行!”光牙回答:“等等!什么?合宿?”
“对啊,学校两天前就给家长打电话了。柔道社在大赛前都要合宿训练培养团队精神。”星矢无辜的看着他:“我大概忘记告诉你了。”
路德维希在他身后相当从容不迫的点点头:“教练的建议听起来非常合理。既然你们是队友,自然要彼此加深了解。朝夕相处不失为培养感情的一条捷径。”
光牙和伊甸惊慌失措的对视一眼。
你没听说?对,我也不知道。
次奥!上当了。
“有异议吗?”星矢眯起眼睛:“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
“父子会谈。”路德维希补充。
“不!”光牙条件反射的回答:“不不不!不需要!给我一分钟想想。”
他在脑子里飞快的盘算。不同意会导致父子会谈,斗殴,校长铁定会站在伊甸那边。结局要么伊甸的老爸会杀掉星矢(或者不会?路德维希看上去对他爸有点意思),要么校长把他俩全杀掉。
如果同意呢?他就得跟伊甸在同一间宿舍里当两周室友。伊甸这个人:
自大。
面瘫。
毫无魅力。
不讨人喜欢。
是个柔道高手。(这一点倒是真的。)
没有朋友。(这点也是。)
看起来有点寂寞。
光牙隐约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爸爸妈妈不知干什么去了,留他独自住在森林里的一栋大房子里,只有老管家陪伴着他。
光牙已经记不清具体的经过,唯独被遗忘的孤独感挥之不去。这种感觉直到他遇见苍摩,尤娜,龙峰和荣斗他们之后才彻底消失。
“我同意。”光牙在自己改变主意之前回答。
伊甸看了他一眼。光牙希望他不会反对。
“我也同意。”伊甸说。
他松了一口气。
“既然事情得意圆满解决,就让我们期待二位在比赛中的精彩表现吧。”校长宣布:“路德维希先生,请允许我作为向导,陪同您视察Palaestra学园。”他横了星矢一眼,显然希望后者识趣点快点自行消失。
路德维希转向星矢:“星矢君有其他安排吗?”
“我……”
“当然有!”光牙插进来:“爸,你答应带我去吃午餐的!我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他推着自己的老爸向车子走去。
“哎?在早上十点吗?”星矢被他推着向前走:“可是……”
“我真的真的饿死了!带我去吃烤肉吧!”光牙一边说,一边回头对伊甸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先走了,你自己保重!处理好你老爸!
伊甸站在原地看着光牙裹挟自己的老爸一溜烟跑掉,才想起来自己刚才答应了什么。
他大概刚刚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非常有趣的一对父子。”路德维希在他身后说:“好好和光牙相处,是个不错的孩子。”
他要离开那栋空荡荡的大房子了。母亲会说些什么呢?眼圈还在隐隐作痛,脚腕也是,但伊甸此时却有种完全说不通的轻松感。
“我会的,父亲。”他说。
FIN.